何峰

清代的皇家園囿多有秀美雅致的江南風(fēng)韻，這主要源于乾隆皇帝的六次大規(guī)模南巡。乾隆皇帝對江南的景觀和風(fēng)物非常喜愛，南巡時遇到喜歡的景觀，常讓人繪成圖，攜帶回京，之后依樣仿造，于是京城的皇家園林便有了“江南范兒”。

三地仿寫“千尺雪”

寒山千尺雪位于蘇州寒山別業(yè)，為晚明高士趙宧光所創(chuàng)。趙宧光攜妻鑿石為澗，飲泉為池，疏松深竹，將人跡罕至的荒山改造為一派“曲徑紆回，喬木參天而蔚秀；層巒聳翠，飛泉瀉石而潺湲”（趙宧光《寒山志跋》）的新景象。在千尺雪中，瀑布作為主景，泉水自石壁直下，飛瀑如雪，意境清遠，景觀豐富。

乾隆皇帝首次南巡即親臨寒山千尺雪，因愛其清絕，于西苑、盤山及避暑山莊三地仿造。乾隆皇帝參與繪制千尺雪圖卷、扇面，命人制作千尺雪玉石山子，僅其創(chuàng)作的吟詠千尺雪的詩文就有一百多篇。其中《千尺雪二絕句》寫道“拈須已是古稀者，耳里清音不異前”，從中可以看到古稀之年的乾隆帝對歲月的慨嘆，以及對千尺雪景觀的持久關(guān)注。乾隆帝還命人分繪了四地千尺雪圖，同時存放在蘇州、西苑、盤山及避暑山莊。四圖放在一個匣子里，每至一處，展開圖就能看到其他三處，足見乾隆帝對這一意象的喜愛。

在西苑瀛臺的千尺雪景區(qū)，“其東南層巒磊砢，飛瀑下注，匯而為池，仿佛吳中寒山千尺雪”，上面建一南向小室，匾額為“千尺雪”。乾隆帝寫有千尺雪詩：“竹爐茗碗渾堪試，內(nèi)苑吳山本一家”，“小擬吳中雪，兼陳惠上茶”，等等。避暑山莊千尺雪則“懸流噴薄，構(gòu)殿五楹，亦懸茲額，瀑源來自云根，卷沫跳波，寒光四射，若六花飛舞晴空也。塞候高涼，云峰峭拔，于瀑尤宜，雖名仍吳下，而實則遠過之矣”。

乾隆帝在游賞時，很喜歡將仿景與原景進行意象的比較。他對西苑與避暑山莊千尺雪的仿寫都比較滿意，認為西苑千尺雪之水來自玉泉山，相較蘇州寒山千尺雪的水源更為優(yōu)越；避暑山莊千尺雪景觀因山峰挺拔，飛瀑之勢遠勝蘇州。

除了千尺雪，大量江南文化元素被移植到京城宮苑中?？滴趸实壅J為“江山之奇”沒有能超過鎮(zhèn)江金山者，并御書“江天一覽”賜金山。乾隆帝南巡，延續(xù)康熙帝南巡的傳統(tǒng)，仍以金山為駐蹕之所。京城多處宮苑借助山、水對金山“江天”意象進行模仿，但因?qū)嶋H地理狀況差異很大，對金山的仿寫，往往只是取其意象。西苑瓊?cè)A島北側(cè)漪瀾堂“略仿金山規(guī)制”，乾隆帝稱“是處室宇肖金山行宮為之”。瓊?cè)A島遠帆閣景致也仿金山意象，“瓊?cè)A島山陰樓臺皆規(guī)金山之制為之”，乾隆二十五年，其《御制遠帆閣詩》稱：“浮玉樓臺似，江天入企情。雖殊石簰側(cè)，亦有布帆橫。頗覺宜風(fēng)月，而非為利名。遙瞻無恙者，疑過潤州城。” 玉峰塔影是靜明園十六景之一，塔建峰巔，“浮圖九層，仿金山妙高峰為之”，山頂?shù)拿罡咚虑笆活~為“靈鷲支峰”，殿內(nèi)額為“江天如是”，也是借用了鎮(zhèn)江金山“江天”之意。

按圖索驥江南園

乾隆帝數(shù)度閱視浙江海塘，都駐蹕于海寧陳元龍別業(yè)隅園，并賜名“安瀾園”，在此期間，安瀾園“益加崇飾，擴地百畝”。乾隆帝于圓明園“四宜書屋”仿建安瀾園，稱因喜愛陳氏安瀾園的結(jié)構(gòu)，所以繪圖以歸并仿建，只需“就四宜書屋左右前后略經(jīng)位置”，就可“與陳園曲折如一無二”，且就四宜書屋修葺之便稍為更移，不需要花太多經(jīng)費便可一舉兩得。乾隆帝提到仿建此園的原因時說，海寧陳園賜名“安瀾”，是因為近海塘，圓明園仿建安瀾園“由其亭臺則思至鹽官者，以籌海塘而愿其瀾之安也，不寧惟是，凡長江、洪河，與夫南北之濟運，清黃之交匯，何一非予宵旰切切關(guān)心者？亦胥愿其瀾之安也”，所以仿建此園不是為了游賞，而是為寄托對江河安瀾的期望及對民生的關(guān)心。

杭州西湖有一座小有天園，園名為乾隆帝第一次南巡所賜，乾隆帝說“左凈慈，面明圣，兼挹湖山之秀，為南屏最佳處者，莫過于汪氏之小有天園”。第二次南巡再至其地，“為之流連，為之倚吟，歸而思畫家所為收千里于咫尺者”。因此想在京城仿建，正好長春園思永齋東林屋外有空地，“室則十笏，窗乃半之。窗之外隙地方廣亦十笏，命匠氏疊石成峰，則居然慧日也。范錫為宇，又依然壑庵也（汪氏別業(yè)舊名）”。乾隆帝為其仿建行為進行了辯解，說其仿建的目的“不在千里外之湖光山色應(yīng)接目前，而在兩浙間之吏治民依來往胸中矣”，即并非為了個人賞玩，而是由此情此景思至江南的吏治民生。

無錫惠山寄暢園，本名秦園，康熙帝南巡時題名“寄暢”，乾隆帝南巡再至其地，回宮后在清漪園萬壽山之東仿造秦園建惠山園（今頤和園諧趣園），其《御題惠山園八景詩序》稱：“江南諸名墅，惟惠山秦園最古，我皇祖賜題曰寄暢。辛未春南巡，喜其幽致，攜圖以歸，肖其意于萬壽山之東麓，名曰惠山園。”無錫惠山有惠山泉，乾隆帝曾在京郊玉泉山構(gòu)筑山房仿造惠山泉景觀，稱“南巡過惠山聽松庵，愛其高雅，輒于第一泉仿置之，二泉固當兄事”，將二泉視為兄弟，足見兩地景觀在他心目中的親密關(guān)系。乾隆帝喜愛惠山茶煎制方式，除在玉泉山竹壚山房仿其制外，在西苑亦有仿寫，西苑有“焙茶塢”一景，乾隆帝有詩“石上泉依松下風(fēng)，竹壚制與惠山同”。其“小擬吳中雪，兼陳惠上茶”之語，也可見將江南景觀與閑情雅致的生活方式濃縮于京城宮苑之中。

今頤和園西堤一帶，每至春日，桃紅柳綠，此系仿杭州西湖格局開鑿，“后于上游復(fù)開一湖，以資稻田灌溉，中亙長堤，仿西湖為六橋，橋以西為外湖，景明樓在堤上，內(nèi)外湖皆可俯瞰”。湖中鳳凰墩，則仿無錫黃埠墩，“渚墩學(xué)黃埠，上有鳳凰樓”。清漪園大報恩延壽寺羅漢堂參照杭州凈慈寺而建，“西為羅漢堂，仿杭州凈慈寺田字式建，內(nèi)分甲乙十道，塑阿羅漢五百尊，皆御書額”。乾隆帝《御制萬壽山五百羅漢堂記》稱：“辛未南巡至浙，若云林，若凈慈，無不有五百羅漢之堂，乃知五百羅漢之名始自錢塘，其來久矣。歸而萬壽山之大報恩延壽寺適成，寺之西有隙地，因命筑堂，以肖錢塘。”乾隆帝原曾想在萬壽山大報恩延壽寺處仿建浙江六和塔式建筑為皇太后祈福，但沒能順利完工，后考《春明夢余錄》，認為此處不宜建很高的佛塔，于是就其基址改建佛樓，詩曰：“寶塔初修未克終，佛樓改建落成工?！?/p>

辦皇差南工北上

乾隆帝將從江南帶回來的景觀及構(gòu)園靈感用于京城多處宮苑的營建中。乾隆二十七年，皇帝南巡游蘇州獅子林，繪圖而歸，后于長春園東北仿建，假山請?zhí)K州當?shù)丶妓嚫叱墓そ扯阉?。乾隆帝認為長春園獅子林與蘇州獅子林非常相似，甚至生出“今古實一瞬，蘇燕非二地”的感慨。

江浙地區(qū)為了南巡迎鑾，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景觀與建筑的更新或營造，促使江浙地區(qū)營建技藝進一步發(fā)展和成熟。南巡迎鑾中積累的營建經(jīng)驗，隨著江南元素在京城宮苑中的擴展，被帶到京城宮苑的營建中。南巡中負責景觀營建的一些官員和商人，在南巡后京城宮苑的營造中也擔任著重要角色。

乾隆帝南巡時，兩淮鹽政伊齡阿差務(wù)辦理非常出色，被授為總管內(nèi)務(wù)府大臣。南巡中大顯身手的揚州鹽商們，以及江浙地區(qū)的各類工匠和藝人，在京城宮苑營造及各類活動中也起了重要作用。直至嘉慶年間，京城宮苑裝修中還經(jīng)常采用揚州技藝?！娥B(yǎng)吉齋叢錄》記載：“宮苑營建，間由外省鹽院承辦裝修等件。嘉慶十九年，圓明園構(gòu)竹園一所。兩淮鹽政承辦紫檀裝修二百余件，有榴開百子、萬代長春、芝仙祝壽花樣。二十二年，園中接秀山房落成，兩淮鹽政承辦紫檀窗欞二百余扇；多寶架三座，高九尺二寸；地罩三座，高一丈二尺。有萬壽長春、九秋同慶、福增桂子、壽獻蘭孫花樣。俱用周制。周制者，明末揚州周姓創(chuàng)此法，故名?！?/p>

當然，因地域環(huán)境的差異，京城宮苑仿寫江南景觀，不能盡求形似，更多只是取其意象，但是乾隆皇帝非?？粗剡@種南北景觀文化的呼應(yīng)，無論是借飛瀑抒懷，還是借松林比德，抑或是借典故托志，都體現(xiàn)了其高雅志趣。

（作者為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編輯部副編審，本文系故宮博物院開放課題成果）